蝕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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扯著褲管的手指放鬆又收緊,幼小的艾依查庫隻身佇立於門前,自艾伯李斯特出聲喊他入房後便如此反覆。
無法遵從命令卻也無法離去,艾依查庫就這麼待在原地,從眼前莫約自己手掌寬度的一道縫觀察房內情況--前一刻還屈膝弓起身子的女僕終於挺直了腰,在完全遮蔽住艾依查庫投向艾伯李斯特的視線之前,艾依查庫看見了一頭墨色短髮沾著半乾的淤泥與粉色的幾片花瓣,但紅潤的面頰已因細心清潔得以完全顯露出來,接著,棉料相互摩擦的微弱聲響混合著自己的嘆息在空氣中迅速消散。
--艾依查庫。正當被濺上泥水的灰藍色褲管又一次被艾依查庫抓皺,呼喚聲再次從門縫竄出來。
別無選擇的跟隨那道包含著一份無奈的尾音緩緩步入了房內,艾依查庫小小的泥腳印壓上潔白的地磚,從走廊延伸到已注入八分滿熱水有著金屬鉻腳的白色浴缸前,一旁的艾伯李斯特則背對著艾依查庫,一手扶著浴缸邊緣另一手探入熱水中。你終於願意進來了?水都要冷了啊。艾伯李斯特雖然是這樣說的,但其實是拿捏過艾依查庫結束糾結的時間才進行注水的工作。艾伯李斯特還沒脫下濕漉的襯衫,冒著染上風寒的風險固執的等待艾依查庫一起入浴。真是讓人費盡心思的小狗。
女僕聽從主人的指示收拾著不再需要的物件:一些髒毛巾與兩雙鞋,艾伯的西裝外套也收走了,就留下乾淨的衣物以及兩個骯髒的男孩。艾依查庫在女僕離開之前一直垂著腦袋,瞇細水藍的雙眼直盯著艾伯和自己帶來的那些泥印。之後一定會好好整理的。艾依查庫在心底做出保證,但在那之前他先得為艾伯李斯特做足完善的清潔整理。艾依查庫把艾伯李斯特弄得太髒了,雖然他的本意就是如此,但沒想到會演變成這樣悽慘的程度,幸好對方似乎不那麼的在意,不過那一套白色上衣估計是無法再次穿上了。艾依查庫不由得開始煩惱現實面的問題,那得需要多少錢才能賠償啊。
從積滿混濁泥水的水窪站起身時,艾伯李斯特俯視為了拉他一把卻重心不穩進而造成這個局面的艾依查庫。對方道歉的句子只吐出了一半,他已忍不住放聲大笑。別介意。艾伯李斯特反過來安撫著罪魁禍首。灰褐色的兩只小手交握,將艾依查庫拉出水窪後艾伯李斯特強硬的要求對方回到宅邸一起洗澡清潔,但這並不在艾依查庫原先的預想當中;一開始的計畫只不過是「稍微」弄髒艾伯李斯特,迫使對方不得不更衣然後他再順勢看一眼罷了,一起洗澡是絕對不行的,艾依查庫是這麼堅持的,因為他不知道到時候視線該往哪裡擺才好。但即使是懷抱著這樣的想法,最終仍是往「一起洗澡」的結局發展。艾依查庫抬起眼望向似乎在思量著什麼的艾伯李斯特,忍不住又呼出一聲輕嘆。
首先,脫衣服吧。圍繞著兩人的奇妙寧靜由艾伯李斯特的命令率先打破,艾依查庫莫可奈何的放下堅持依令執行,雖然在艾伯面前光著身體是有些彆扭,不過彼此都是男生,沒什麼大不了的。艾依查庫努力說服自己。
另一方面,看著艾依查庫解開襯衫鈕扣還保持著平常心的,但只不過是看見一小片裸露的肩頭,艾伯李斯特卻立即移開視線。為了轉移注意力,艾伯李斯特也開始退去身上的衣物,同時他也留意到一旁的艾依查庫不自然的停頓與微妙視線,他故意輕咳一聲,對方便收回了視線並將之投向了牆壁。
──艾伯的身體果然很白。艾依查庫又看向了艾伯李斯特並做出了結論。從原先只想看一看那些柔軟的布料之下包裹的肌膚變成想去觸摸。雖然兩人的膚色並沒有顯著差異,但艾依查庫卻沒來由的認定了觸感絕對不一樣,甚至因此衍生了很想摸一摸的念頭。自己是不是有點奇怪啊。將兩人退下的髒衣服一起放到一旁的架子上,艾依查庫這樣想著。
背後傳來水柱砸向地面的水聲,艾伯李斯特終於開始清洗頭髮上已經乾掉的泥,皺成一團的粉紅色小球順著水流漂到艾依查庫腳邊。快點過來,我來幫你洗一洗。手掌捧著泡泡的艾伯李斯特遭到艾依查庫強硬拒絕。我自己能洗。艾依查庫說完就往自己身上砸上一桶水,艾伯李斯特把手上的泡沫抹到他背上,艾依查庫像小狗一樣開始吠叫。
終於擺脫一身髒汙的兩人,感覺就像在草地上跑了一整個下午般精疲力盡。艾伯李斯特將艾依查庫領進足以容納兩人的浴缸,舒適的熱水與霧氣令艾依查庫昏昏欲睡,他半瞇著眼全身放鬆。就在水面趨於平靜時,艾伯李斯特突然起身。吶,戴著。在艾依查庫反應過來之前,艾伯李斯特的眼鏡已架在自己的鼻梁上,視線因為霧氣變得迷濛,而艾伯李斯特握住了由於突發狀況感到不安而抬起的艾依查庫的手掌。你想要觸碰我的吧。艾伯李斯特的發言令艾依查庫渾身一震,臉也瞬間脹紅,雖然看不見,但艾伯李斯特此時一定掛著微笑的吧。艾依查庫消極的保持沉默抿緊唇任由艾伯李斯特引導自己去觸摸他的身體。細瘦的小腿延伸到大腿、平坦的胸與腹部、鎖骨、頸項,最終來到臉頰。艾依查庫的手指滑入艾伯李斯特的口,濕熱的舌頭纏了上去。
接著,換我了。
艾依查庫將手指抽離後聽見艾伯李斯特這樣說。
ki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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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彩亟欲宣揚〉
I
他正在下沉。
艾依查庫猛然睜開眼睛,試圖呼吸,但周圍根本沒有空氣,只有水,黑沉沉而冰冷的湖水。寒冷,一道孤獨的光柱從正上方射進來,氣泡在他周圍飛快上升,一閃一滅,視野裡所有顏色不停晃動;低沉而模糊的爆炸聲響穿透海水而來,顯得扭曲而沉重。
他看著泡沫從嘴裡溢出、翻攪、顫抖著、無聲上升,浮向被火光照亮的海面,而他僅僅是繼續下沉,毫無希望地朝湖底墜落。
然後他看見艾伯李斯特的臉,蒼白而緊繃,伸出一隻手扯住他的衣領。他們掙扎地踢著,緩慢地往上,艾依查庫從不知道湖水能轉瞬間變得如此炙熱,水灼燒著他的肺,心臟痛苦地抽動,而艾伯李斯特拖著他向上,慢慢向上。他能看見探照燈刺眼的藍光與和暗紅色的火焰燃燒,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濕漉的空氣拂過他的兩頰。
艾依查庫在最後一刻跪在甲板上,腔棘魚狀的魔物的尖刺戳穿了他的肺。
那是一個空白的時刻,艾伯李斯特壓住他的傷口,他的手上滿是鮮血,而艾依查庫在他掌下艱難地咳出一些血水,咳得全身痙攣,就像在嘔出腥臭的硫酸。
恍惚中艾伯李斯特似乎向他說了些什麼,呼吸溫熱而急促,模模糊糊的,帶著回聲,彷彿從水底傳來一般。他的雙唇一開一合,艾依查庫卻聽不清楚。
他驟然驚醒。
那一次的任務失敗了,事後艾伯李斯特是這麼告訴他的。偵查的疏失,遲來的支援,和預料之外的突襲,一連串的災厄導致他們趕至湖邊時除了艾依查庫外沒有任何生還者。
「目標魔物逃了,不過反正也去了多遠。」艾伯李斯特聳肩,聲音是事不關己的冷漠。
艾依查庫楞楞聽著,不確定聽進去多少。他突然覺得很渴,艾伯李斯特坐在床邊,挽起衣袖,輕輕將冰片放進他嘴裡,艾依查庫含住它,又覺得這個動作簡直與親吻童年好友的手指無異,他被自己不經意的念頭嚇住了,冷不防咳出冰水,艾伯李斯特按住他的胸膛順氣。
帳篷內悶熱,淡淡的腥燥與惡臭從外處飄來。「是屍體焚燒的味道。」查覺到視線的艾伯李斯特簡單解釋,「一直堆在岸邊會生疫病的。」
艾依查庫咽著冰水點頭,試圖避開艾伯李斯特的目光,呼吸的不適令他感到焦慮。陽光蒸騰著,水氣、腥味與沒藥的淡淡的氣味,他聞到一陣溫柔的臭,散發出花的清香。
他便知道,所謂生命的出口,實在有點冗贅。
艾伯李斯特捉住艾依查庫的手腕,向上翻起,把手指探上去測著脈搏。「跳得很快,」他說道,指尖勻著節拍輕輕扣著,「沒事了,艾依查庫。」
於是他不由得感覺好受些了,艾依查庫拉過薄毯,卻總是蓋不好,艾伯李斯特替他腋好毯子,直直望進他眼底。
「睡吧。」他把手指撤回去,輕輕撥弄艾依查庫的眼睫,「照顧好自己。」
艾依查庫沒有回答,他沉沉暈去。
II
他憎惡白天;上午漫長,每次都在無所事事中結束。為了打發時間,艾依查庫在隨隊工程師找他做結案報告的途中,不斷孩子氣地用腳跟踢著輪椅。
「搞清楚狀況,如果不是你正好是唯一的生還者,沒有人會費心為你浪費時間。」那個叫不出名字的男人擱下筆,僵著臉橫了艾依查庫一眼就離開了。離開後艾依查庫若有所思地點頭,胸口右下方的傷處隨著吐息疼痛起來,他們又忘了幫他更換紗布。
夜晚很糟糕。
他在夜裡夢見自己,不停地奔跑。叢生的野草無遮無攔,它們全部往相同的地方壓彎,搖擺著不肯停,枝椏凌亂地指向頭頂,宛若魔物的爪牙。還是孩童的他,手裡緊緊攥著一把溫熱的槍,疲憊的身軀被暖意包圍,他側身而立,月將他籠在光暗分明的陰影裡,印得一明一暗,血在月光中彷彿漆黑而黏稠的瀝青,才發現自己滿身是血。
艾依查庫顫抖著醒來,渾身是汗。有一晚他抓破了縫線,傷疤滲出血,他不理會,躺在床上,隔著紗布數著縫線,兩根斷裂的肋骨被固定著,他睡了過去,夢到了唇邊的碎冰。
III
一日,艾依查庫蹣跚走出帳篷,尋找連日不至的食物和創傷藥。他的胸口痛,頭也痛,他在發燒,搖搖晃晃地走在營區,四周竟空無一人,彷彿回到了幾年前,逃離佛雷斯特希爾時自己那徬徨失措的模樣,前方道路模糊起來。
突然有人輕輕推著他的手肘。
「你為什麼還在這裡?」艾伯李斯特扯著他的衣袖,面色驚訝又憤怒,「營區已經宣布撤離了,你直屬的隊長呢?」
沒有回答,他精疲力竭,兩腿直打哆嗦,渾身都疼得像埋在火堆,太燙了。大概是發出的噎嗚替他發聲,艾伯李斯特像是明白了什麼,不再拿這些問題逼迫。
他脫掉外套,把艾依查庫扶起來,「先去洗澡,你聞起來好臭。」他這麼說,陽光在艾伯李斯特臉上投下一片太過搶眼的陰影,以致他竟看不清他的表情。
後來他在湖邊升起柴火,加熱注滿水的廢棄鐵桶,艾伯李斯特讓艾依查庫坐進去,他就穿著衣服在桶底哽咽起來,還是太熱了。他把頭擱在雙膝間,無力看著水由於血塊的溶解變成淺褐色。
「我沒有交代你先把衣服脫掉嗎?」艾依查庫聽見來自上方的抱怨,急忙直起身,搖晃跌下。
艾伯李斯特抓住他的肩膀,剝去艾依查庫的襯衫和裡面的紗布,紗布的邊角發黑,不再有黏性,單憑黃綠的膿液黏附其上;傷口的邊緣都開始化膿,不堪地腫脹著,泛著血。那些痂因為水的浸泡變得軟塌,艾伯李斯特迅速地掃過一眼。
「我要你照顧好自己,你有聽進去嗎?」他放緩著聲音問,慍怒著,卻沒有發作。
艾依查庫畏縮著不敢應話。
眺望遠方一林火燼,艾伯李斯特望著那日任務的地點,彷彿在想著什麼。
「傻子,」他嘆息,回頭望進艾依查庫滿是疑惑的眼裡,「可憐的傻子。」
他輕輕扳過艾依查庫,將唇印上他的胸膛,即使神智不清,艾依查庫也知道這已經越了界,然而他最終還是閉上眼,任由對方撕咬下最為膿腫的那道傷痂。
艾伯李斯特輕柔地舔弄他的顫抖。
「艾伯,」艾依查庫幾乎啜泣,「我站不住了。」
艾伯李斯特沒有理會,他的指腹觸到艾依查庫的肋骨,忍不住皺眉,固定拆除得太早,傷處畸形地癒合著。「那就找個什麼攀著。」他煩躁地說著,手掌往下。
艾依查庫濕淋淋的手攬過對方的肩膀,將他拉近,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這麼做,舌尖的舔舐惹來一陣刺痛,他看不見艾伯李斯特的表情,卻在頸窩感受到那人嘴角滿意的微笑。有那麼瞬間,他錯覺自己正在蛻皮,而艾伯李斯特盤踞著,他蠶食他的死。
他試著推開他,然而空氣是那樣的熱,他感覺傷口似乎從來沒好過。一道厚重的紅霞拖曳著滿天殘餘的光束,緩緩失了力氣,燒了起來。
半晌,艾伯李斯特慢慢鬆開手,艾依查庫凝視他下唇抹上的血。「日落了,」艾伯李斯特說,拉過艾依查庫,讓他濕漉漉地倚上他,「我們回去。」
沒有管濕透半邊的制服,把艾依查庫撐起來領到帳篷內。「先別穿上衣服,我要換藥。」艾依查庫點頭,由著對方褪去身上的襯衣和傷口的紗布墊,艾伯李斯特跪在面前親吻他露出來的痂塊,他強迫自己瞪視帳棚縫隙洩露的光,勻著塵埃,有什麼在動,輕如髮鬢廝磨,挺拔而輕盈若柔。艾依查庫試著直視眼前的人,就不免被滲和了,像夜晚的湖水。他在裡面,變成紊亂,變成無力、軟弱至身子不能承受。
傷口沒有癒合,艾伯李斯特輕咬周圍的皮膚,在他心口上下游移。他的動作很輕,在艾依查庫疼痛的肋處留下齒痕,小心避免沾上任何東西。然後找出酒精棉球擦拭傷口的皮膚。艾依查庫瑟縮著想逃離這股銳痛,卻被抓住手腕,他不得不停下來。抗生素藥膏的塗抹痛得更厲害,可是他同時心知,膝蓋的顫抖並不完全是為了疼痛。
艾依查庫吻上他,對方的手指抵上他的胸口,阻止著他,他想起抹在艾伯李斯特唇上的血,舌尖在微啟的唇瓣後一閃而過。
然後艾伯李斯特回吻他,當艾依查庫望向他的眼睛,看見在那裡,自己正慢慢腐爛。
IV
後來他們嗑嗑絆絆地回到已經啟程的隊伍,混在人群中。「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從。前線的士兵死起來總是特別容易,反正這個時代最不缺的就是孤兒。」艾伯李斯特無所謂地說著,艾依查庫聽著,安靜地向他遞出手槍。
「但換而言之,前線的士官也是如此。」他接過手槍,拉開保險,對著地上顫抖的隨行官打空了彈匣。
良久,只聽得見兩人的呼吸聲。艾伯李斯特轉身看著他,問道:「等等回去換藥?」
他點頭,收下對方交回的手槍,艾伯李斯特走回去,艾依查庫想用拇指擦去他下唇的血。他以為他會忍不住嘔吐,忍不住噁心;但相反地,知覺潛游在肺腑之間,激起同樣的震盪,他感受到胸腔中的拉扯,頭部一陣暈眩。
他墜入愛河了,就是如此。
END